顾轻舟一直没睡。她并不疲倦,也不困顿。在这个夜里,她的心总是跳得失律,叫她很难受。这不是什么预感,而是一种推测。顾轻舟想事情面面俱到,好事、坏事的可能性,全在她心中。所以此事发生时,坏的那一面冲向了她,甩都甩不掉。她睡不着,司行霈靠着沙发打盹的时候,她仍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庭院。当佣人开门,脚步声在正院的小径上响起时,顾轻舟第一个站起身来。“太太”回来的副官开口很艰难,“找到了在河里”顾轻舟的双腿瞬间脱力。她莫名感觉站不住。辛嫂没顾上扶顾轻舟,自己先瘫软着靠上了大门,才没有跌坐在地上,眼泪簌簌滚落,哽咽着问:“那那”真相已经摆在眼前了,可辛嫂就是不敢揭开这层薄纱。副官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,每个字都像千斤重,压在他的舌根,让他吐字艰难:“要等警备厅的人检验,才知道是怎么死的,死了多久。”辛嫂再也忍不住,滑到了地上,呜呜哭了。司行霈在副官进来的瞬间就醒了。他站在顾轻舟身后,伸手搭在她肩膀上。顾轻舟猛然一个激灵。司行霈这才发现,她浑身都在发抖,轻轻的,克制的,抖个不停。“扶辛嫂起来。”司行霈对副官道。副官道是。司行霈在这里,辛嫂感觉有人能照顾她家太太,故而放纵着自己的情绪,哭道:“我怎么跟狗子交代?四丫前几天还跟我说,买块布料,给狗子做件衣裳,剩下的布头做双鞋”副官几乎要被辛嫂说得红了眼眶。顾轻舟那发抖的身子,更加冰凉。司行霈对副官道:“先出去吧。”顾轻舟在沙发里,坐了很久,才意识到司行霈正紧紧抱住她。她回神,拍了拍司行霈的胳膊,因为那勒得她喘不过气。她道:“我想去看看四丫。”司行霈犹豫了下:“真要看?”“看看吧。”顾轻舟道。司行霈开车,在漆黑的黎明疾驰,到了警备厅。顾轻舟看到了四丫。警备厅检验的人对顾轻舟道:“是淹死的,没有其他外伤。”顾轻舟的嗓子哑了。她问:“痛苦吗?”那人一愣,旋即道:“不痛苦,很快就过去了。她已经走了,太太节哀。”顾轻舟点点头。她对检验科的人说:“再确认一下吧。如果确定是淹死的,没有其他疑问,我们要装殓入土了。”“是。”她从警备厅走出来时,已经到了早上,朝阳从青灰色的天边缓缓攀爬,染白了天空。顾轻舟下台阶的时候,踏空了一步。她的情绪,在接到四丫死讯的时候有点挪位,这么一踏空,她心里重重咯噔了下,身子也打晃。司行霈扶住了她:“没事吧?”顾轻舟摇摇头:“崴了下脚,我没事”“轻舟”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我不想哭。”顾轻舟道,“如果我很想哭,早就哭了,我在你面前伪装什么?”司行霈轻轻拂过她的后背。上车的时候,司行霈握住了她的手,这才惊觉她的手冰凉,而且掌心全是冷汗。她的情绪,就好像隐秘而沉重,无法发泄出来。不是她不想发泄,而是它还没有找到发泄的渠道。“先回家吧。四丫不会无缘无故失踪,也不会跑到那么远的郊外去跳河。”顾轻舟道,“找到凶手。”这句话说完,她内心又是虚虚塌了一下,好像又一脚踩空了。司行霈道:“正在找。只要是人为,就会留下痕迹,你放心。”顾轻舟点点头。他们回到家,四丫的哥哥狗子也去了警备厅。他当时就晕倒了。警备厅的人检查完毕,把四丫还给了顾轻舟。顾轻舟对醒过来的狗子道:“等你父母来了,就把她入殓。凶手是谁,咱们慢慢查。”狗子要说的,顾轻舟都说完了,于是他泪眼婆娑点头,泣不成声。顾轻舟抚摸了下他的头顶,他短短头发,戳得她心里恍惚了下:“你放心,我会给四丫一个公道。”狗子的头皮,接触到了顾轻舟的掌心,冰凉的触感让他略微哆嗦了下。他在漫天的悲切中,突兀想到:“太太的手掌好凉,和四丫的手一样凉。”然后,他又嚎啕大哭起来。年轻人的脊背,一下子垮了。再多的情绪,也全部被悲伤淹没了。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顾轻舟这时候再看他,发现他格外的小。她也才想起了,狗子到她身边做工的时候,刚满十五岁。不过乡下孩子时常挨饿,他那时候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。最近两年,他猛长了个子,已经有点成年人的身量,却依旧是个未成年的孩子。而四丫顾轻舟在旁边看着,身上的肌肤一寸寸收紧,她预感到了自己的僵硬。就在此时,四丫的父母来了。他们曾经愚昧的想要把这个女儿卖给神女教,可他们对孩子的疼爱,并不会因为愚昧而减少。他们也哭得人事不知。“不,不能接四丫回去。”狗子在极大的悲切中,使了全力对他的父母咆哮,“等她的冤情查清楚了,再接她回家。”四丫的父母全无主见。这对老人家是最没主意的,要不然当初神女教也不能忽悠他们把闺女送出去。此刻,他们一边心疼闺女,一边自认倒霉,是自己的闺女失足落水。他们不敢奢求主人家,只想尽可能温顺不闹事,事后主人家大发善心,再出点钱安葬四丫。这样的唯唯诺诺、小心翼翼,刺痛了顾轻舟的眼睛。她的心里又晃了下,掌心的冷汗更多了。“如果你们信任我,四丫就停灵在后院。我给她办葬礼,在这个葬礼结束之前,我会替你们找到凶手,再接她回乡。”顾轻舟道。她的声音是嘶哑的。她很想用力,可使劲也不会让声音更清楚。而四丫的父母,已经听见了。他们哭得全无章程,只是含混点头,不知算不算答应了。副官们就把后院整顿出来,设了灵堂,将四丫安置其中。顾轻舟一直不言语。四丫与人无仇,假如她真的得罪了谁,也是旁人因为她和司行霈,或者程渝,亦或者其他人,迁怒了她。顾轻舟沉默寡言的安排着这一切,让所有事有条不紊。直到程渝一句话,让顾轻舟几乎崩溃。程渝问顾轻舟:“四丫她多大啊?”一句话,刺穿了顾轻舟所有的僵硬,她的眼泪毫无预兆涌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从接回四丫开始,那断了线的情绪,终于接上了。顾轻舟有了点正常的反应。四丫多大?她今年刚满十五岁。她个子高,有点大人的模样,可脸颊还有浅淡绒毛,是个黄毛小丫头。她一根筋、认死理,但是勤快聪明,踏实肯干。朋友聚散随缘,有时候远嫁了、出国了,都会自然而然的分开,跟四季变化一样,正常、平常。佣人却时常会在好的主人家做工一生,除非生老病死。这么说来,佣人反而是更长久的。顾轻舟见过司行霈身边的老佣人,他们一生都忠心耿耿,而司行霈也重视他们,将他们视为长辈。四丫和狗子,算是顾轻舟的第一批亲信了。之前还有个副官,叫唐平,不过他算是司行霈的人。真正属于顾轻舟的,大概就是四丫和狗子了。顾轻舟突然泪流满面。程渝吓了一跳。哭没什么的,只是顾轻舟一直很平静,就好像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一样,让她无动于衷。直到此刻,她的情绪猛然决堤了。程渝连忙抱住了她,低声安慰着。她还以为,自己听不到答案,顾轻舟却用浓浓的鼻音告诉她:“刚满十五。”这四个字,简简单单,却想一把烙铁,一下子印在程渝的心头。印下的那个瞬间,又是烫又是疼,程渝忍不住哆嗦。司行霈不知何时出现,强行掰开了程渝的手臂,因为程渝抱着顾轻舟,更像是想要勒死顾轻舟,让顾轻舟透不过来气。扶稳了顾轻舟,司行霈就听到程渝道:“我要把他千刀万剐,我要剁了他全家喂狗!”卓孝云及时把她接走了。她走了之后,顾轻舟的眼泪也全部敛去了。她问司行霈:“怎样,查得如何?”司行霈沉默了片刻。顾轻舟抬眸,静静看着他。司行霈等她注意力集中过来,才道:“轻舟,你要明白我消息灵通,一般是有两个情况:第一,对方很重要,我会很早就派人盯着他,甚至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;第二,在我自己的地盘上。”他说罢,看了眼顾轻舟。实情有时候让人难以接受。而顾轻舟素来通情达理,她点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司行霈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,缓缓落了地。“四丫只是家里的佣人,她从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,太原府又不是咱们家。”司行霈道。他在太原府看似无所不能,实则是他把那些需要关注的人,早早纳入囊中,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眼睛里。真无缝不入,那需要在平城和岳城。在太原府,不是他不想,也不是他做不到,而是叶督军不容许。他搞得小动作,都是踩着叶督军的线。一旦过线,就会招来反噬,司行霈很清楚。“今天扫了一圈,连四丫最后的行迹也没找到。我请叶督军协助了,他那边暂时也没有消息。”司行霈道。顾轻舟点点头。“我派人去请康暖了。”司行霈又道,“四丫最后的异常,不是跟送手表有关吗?”顾轻舟道:“嗯。”“康暖已经到了。”“好,我去见见她。”顾轻舟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