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旗袍没有浆洗,有新丝绸的淡淡异味,并不那么好闻。顾轻舟满屋子都被这味道充盈着。慢慢的,她的嗅觉就麻木了。一共十二件,琳琅满目在衣柜里铺陈开。顾轻舟认识的朋友里,花得起这个钱的人不少,可知道她的尺寸只有司行霈!这是司行霈送给她的衣裳!她一件件抚过去。一件天水碧绣翠竹滚金边的,是顾轻舟最喜欢的玉石花盘扣;一件月白色绣白牡丹的,牡丹的花蕊用了金线绣成;一件深紫色十二件,不同的颜色,不同的绣艺,每件都特别用心。刺绣是罗五娘的手艺,精致绝伦。顾轻舟的眼泪涌上来,再也遏制不住,她心中说不清是恨还是难过,死死咬住了牙关。顾轻舟很讨厌这样。他不在跟前,她不能杀他,不能打骂他,却还想被迫记起他。想起了他,情绪又很难平静,只感觉想要把他给毁了才甘心。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泪流满面,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绪在作祟。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很久。司慕下午五点多就回到了新宅。副官带了不少的公文回来,需要司慕一一翻阅。他想早点吃饭,吃完做正经事。“开饭吧。”他对女佣道。女佣沉吟了一瞬,问:“请少夫人吗?”司慕蹙眉,往楼上看了看,问:“她今天在家?”顾轻舟在家的日子不多,她时常去颜公馆蹭饭。哪怕是在,她也会在客厅看书看报纸等。客厅有壁炉,燃起来温暖舒适。一进门没看到她,司慕还以为她去了颜家。“是,一整天呢。”女佣忐忑道。司慕没明白这个一整天是什么意思,他也没心情问。“去请她吧。”司慕淡然。他去餐桌坐下,厨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蹄汤上来。司慕正在喝汤,去请顾轻舟的女佣下楼了。“少夫人说她不饿。”女佣道。司慕没在意,心思全在军务上,默默想着几件正事。女佣却站在旁边欲言又止。“怎么了?”司慕喝完了一碗汤,抬眸看到女佣有话说的样子,终于问了。女佣踌躇道:“少夫人中午也没吃,真让她饿着?”司慕蹙眉。好好的,不吃饭是闹什么脾气?“她说什么了吗?”司慕问。女佣摇摇头。“家里出了什么事?”司慕又问。女佣想了想:“少夫人做了很多旗袍,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饿瘦一些”司慕几乎要发作。神经病的女人!“让她饿,饿死她算了!”司慕愤怒道。这下子,女佣不敢再多言了。司慕一肚子气,吃了饭回屋。公文摊在面前,军需部的事物很紧急,司慕应该今晚处理完毕。可眼前的字不停打飘,半个字也看不进去,心中总想着那个女人为了瘦一点不吃饭,饿了一整天,真是有病!越想越气!走神了半晌,司慕猛然阖上了文件,疾步上楼了。他也不敲门,直接去开房门。房门反锁着。司慕又下楼,喊了管事,让把楼上备用的钥匙拿给他。管事急忙去找。司慕拿到了钥匙,重新上楼。然而,屋子里的情况,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。一屋子很奇怪的味道,没有他从前闻过的玫瑰清香。顾轻舟斜倚在沙发里,似乎是睡着了,身上盖着一件很薄的毛毯。她似流瀑般的头发,覆盖在她的脸侧,越发映衬得一张脸白皙莹润。司慕嗅了嗅,首先闻到了雪茄的味道。顾轻舟旁边的小几上,倒插着一支雪茄,已经燃尽了,烟灰满桌都是;而在这支雪茄的旁边,又有其他的雪茄蒂。她就这样,燃尽了一整盒的雪茄。司慕心中冷漠的想,“那是我的雪茄!这败家玩意儿!”他沉吟一瞬,进了屋子。除了雪茄,果然见满柜的旗袍,似一个个妖冶的妖精,挂在柜门打开的衣柜里。旗袍是最上等的绸缎。司慕曾经陪着魏清嘉去做过旗袍,知道这是罗五娘的手艺。如此好的旗袍,果然值得她挨饿也要瘦下去。司慕心中的怒火,隐约去了几分。“喂!”他推了推她的肩头。顾轻舟却没有醒。司慕再推时,她嘟囔道:“别闹了,司行霈。”司慕只感觉一瓢冷水,从头顶浇灌,他全身肌肉不受控制的僵硬,人就无法动弹。他的手指也紧紧攥了起来。顾轻舟嘟囔完毕,想翻身继续睡,却忘记了这是小沙发。一个翻身,她掉到了地上,闷响让她一下子就惊醒。抬眸间,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,穿着铁灰色的军装,挡住了台灯的光线,高高大大站在她面前。鼻子一酸,她险些落泪,怔怔仰头看着他:“司行霈”对方却猛然转身,走了出去。走的时候,他重重一甩房门。房门发出惊天般的巨响,彰显着他的愤怒。这一震动般的摔门,也惊醒了顾轻舟。顾轻舟回到了现实里。她坐在地上,久久没有爬起来,心中最后的力量都被人抽去了般。她去洗了热水澡,又带着木兰和暮山沿着街道散步。已经是晚上七点了,这条路人迹罕至。路灯的光,将影子拉得斜长而孤单。快到正月了,迎春花发出了嫩黄的蕊,空气里的薄寒也慢慢散去,有点微醺的暖意。散步回家,顾轻舟喊了女佣:“帮我准备几个大箱子。”她把那些旗袍,一件件重新装起来。顾轻舟想过剪碎,可又觉得暴殄天物。随着时代的发展,刺绣反而成了落后被抛弃的手艺。罗五娘这样出色的绣活,放个五十年也许就是罕见珍品。顾轻舟见过乳娘做针线活,她知道一针针的刺绣有多难。为了和司行霈赌气,把这些全剪了,顾轻舟下不去手。她穷惯了,懂得体恤民力。让她穿?她大概做不出来。颜洛水、霍拢静甚至何微,身形都与顾轻舟不同。旗袍不像其他衣裳,需得尺寸合适,否则不好看。送人是没人可送了,剪了又浪费,放在衣柜里又碍眼,顾轻舟只得将其收起来。“放在库房吧,注意防潮。”顾轻舟对佣人道。女佣道是。另一个女佣上前,道:“少夫人,已经煮了宵夜,您要吃点吗?”“怎么煮了宵夜?”顾轻舟问。她和司慕都没有吃宵夜的习惯,厨房不吩咐的话,是不会做的。“是少帅嘱咐的。”佣人道。顾轻舟想起之前暴怒离开的司慕。司慕从前很绅士。现在,他如此生气,也还记得顾轻舟没有吃饭?难道绅士的他又回来了?顾轻舟心中那股子排山倒海的情绪已经过去了,再多的痛苦也忍受了,现在真有点饥肠辘辘。毕竟两顿没吃。“好,去端上来吧。”顾轻舟道。她让佣人收拾,又把她的房间打扫一遍,换掉被套,她自己则下楼去吃宵夜了。餐厅的斜对面就是书房。顾轻舟吃着虾仁米粥和生煎,小声问女佣:“少帅吃晚饭了吗?”“吃过了。”女佣道。就在这个时候,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。顾轻舟的目光,和司慕撞了个正着。司慕眼底全是冷漠,以及恨不能射穿顾轻舟的冰凉。顾轻舟低了头,继续喝粥。却听到司慕喊了副官。“去拿盒雪茄给我!”司慕冷声道。副官道是。“记住,以后我的雪茄再乱给人,我就毙了你!”司慕又喊住了副官,厉声训斥道。顾轻舟的头更低。司慕吩咐完毕,回房去了,又是重重一声房门的关闭声。顾轻舟喝着暖融融的粥,微带狐疑看了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女佣:“是他吩咐给我准备宵夜的吗?”女佣这才说了实话:“是王副官说”是王副官说,少帅吩咐厨房给少夫人做宵夜。顾轻舟就明白了。司慕上楼,看明白了一切,他现在恨死了她,恨不能一枪毙了她,岂会有心思给她准备宵夜?“原来是这样。”顾轻舟道。吃完了,她上楼去了。房间里通风了,换了崭新的丝绸被褥,撒了点香水,有淡淡玫瑰的清甜气息。被子里很松软,又有阳光草木的清香,顾轻舟把自己埋在被褥里。楼下的司慕,则是彻夜未眠。愤怒之后,只剩下无尽的无奈感。顾轻舟是不会忘记司行霈的,她跟过他,哪怕将来她真的和别人做了夫妻,她也会永远记得司行霈。司慕在乎的,不是一个女人的贞洁。当初魏清嘉回岳城,她是离过婚的,司慕从未觉得此事重要过。他在乎的,是顾轻舟曾经属于司行霈。这他没办法忍受。司行霈就像是司慕心头一根刺,稍微碰到,就是钻心的疼。顾轻舟跟过司行霈,在司慕这里,应该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!可偏偏他有些念头就是压抑不住。司慕像只困兽,他想要逃出这个牢笼,却又无法挣脱,只能拼命挣扎,挣得血肉模糊。半夜的时候,司慕离开了家,他去了校场,打了一夜的靶子。子弹用了很多,此事很快就禀告到了督军跟前。督军后天就要去南京了,听闻司慕半夜去练习打靶,司督军什么都明白了。“打电话去新宅,叫少夫人过来。”司督军对副官道,“让她单独来。”